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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北斗首先看见了他表舅的家,已成了瓦渣滩。他喊了半天表舅、表舅娘,瓦渣下毫无声息。他用手电照了一下四周,发现连猪圈里的一头母猪,都砸得血肉模糊。他想表舅和表舅娘肯定完了。他打小爱上勺把山玩,表舅家离山根最近,因此,常常从山上下来,就在表舅家混饱了肚子才回家。表舅娘的陪嫁箱子里,总是藏着好吃的,平常用铜锁锁着,只有他来了才打开。里面不是能拿出冰糖,就是能拿出饼干来,让他吃得一辈子也忘不了人间还有这等美味。表舅娘说:“好好念书,将来有你吃不完的好东西!”他觉得自已能考上大学,与表舅娘那口陪嫁箱子有极大关系。表舅娘不生,表舅一直想离婚重找,但也就是说说,两人还过着。养了一头母猪,倒是生得欢实,一窝有时能下十七八个崽,日子倒不愁。两人年龄越来越大,农村人又不经老,就显出孤独相来,村里人都瞧不起。也只有他一两个月能来一趟。有时忙了,甚至三四个月才看一次。每看一次,表舅和表舅娘都要对一村人说半天:北斗又来看我们了!叫娃嫑买东西,一来就买一河滩!我们老了也不怕,有北斗呢!安北斗突然眼泪欻欻地涌流出来。“表舅!表舅娘!”他在他们平常睡觉的地方努力推动、掀翻开石头,双手都抠出了血,才终于扒出椽梁下两颗已失去形状的头颅。他长长跪在地上,难以言说心中痛切地大哭起来。
很快,何首魁带人也赶过来了,帮着把两具尸体翻了出来。安北斗又看见了那口已碎成木屑的红漆箱子。箱子里有多半盒水晶饼,还有一些回民坊上的蜜枣、绿豆糕。那是他上次去找温如风,回来给他们带的礼物,到现在还没舍得吃完。听说他们吃时,是要坐在大门口,看着有人路过,才一点点捏进嘴里朝化地抿。安北斗突然觉得今生对二老的情分填得太少,人就撒手而去了。他是他们唯一的指望和牵挂。听娘说,其实这房表亲很远很远,是他们自已攀上的。但在他的童年,这房表亲却很近很近。连杀了猪,把猪心和猪尾巴也是要留给他的,知道他最爱吃。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,又少了一对真正牵挂自已,也让自已牵挂的人。
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来。
他跟着何首魁上了勺把山爆炸点。山石崩裂、峭壁倾倒、断崖残峰、险不可攀。一只“虎腿”带那截“胯骨”,完全变成了一摊仍在继续垮塌的乱坟场。推土机和装载机,都被挤压与撕碎在岩石的缝隙中。安北斗借晨光拍下了一组惊险异常的照片。当从石头的乱坟场转向村落时,天已渐渐大亮,真是满目狼藉、惨不忍睹。他都不忍心按下快门,拍下自已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村庄。但他还是咔咔嚓嚓拍个不住,他要记录下这万劫不复的悲惨时刻。并且一边拍,一边泪如雨下,甚至无法再聚焦那变得不可相认的一切。
这时,村头警笛声、救护车声再次集群式鸣叫起来,一下涌来几十辆。是县上救援队到了。
“弄
的,才来!”何首魁嘟哝了一声。
78 年关
其实县上第一批人是凌晨四点多到的,但出行匆忙,也想不到事故的严重程度,加上半夜通知人困难,就只来了几个处理应急事故的值班人员和一辆救护车。直到进入现场,发现事态超乎想象,才直接叫醒了武书记和县长,让他们紧急动员各机关,火速派车来救援。武东风就亲自带着车队赶过来了。
武东风一到现场,发现情况比想象的要严重许多,先把当夜值班主任痛批一顿,嫌报告不及时。主任解释说:“镇上只说发生了特大爆炸事故,严重程度一时说不清楚。”武东风甚至气得喊了一声:“滚!”那主任龟得跟孙子一样,既不敢滚,也不敢吱声地紧随其后,浑身连冻带吓,颤抖得有点撑不住肚圆腰粗臀厚腿短的身子骨。
公安上第一批赶到的,已被何首魁安排着拉起了警戒线。随后县局和邻镇派出所也来了车辆和警员,分散在各个区域,一是防止抢劫偷盗;二是靠近爆炸点搜救伤员。这一夜实在是太黑暗、太混乱了。直到早晨九点多,才基本搞清伤亡情况:死亡五人,重伤二十七人,轻伤近百人。救护车、警车和一些民用车,将重伤员一律送往县医院。而部分轻伤员全部摆在了镇政府和卫生院里。
这个结果,比何首魁和牛栏山预想的还好一些。以他们当时的估计,可能会更加严重。好在爆炸发生在凌晨一点,又是大冬天,挖石山、砸石子、淘河沙的人,也都冻得受不住,回家睡了。被砸死者,基本属于房屋倒塌的次生受害者。除了安北斗他表舅和表舅娘绝户外,还有两家靠得近的,一家死了一个人,其余都是重伤号。在公安勘查现场时,又分析一个开装载机的司机肯定是不在了,也不可能找到骨殖,因为连十几吨重的机械,都粉身碎骨了。
当时现场有两台装载机,二十四小时歇人不歇工。可其中一台的司机叫吕存贵,突然拉肚子,软塌得想回去躺一会儿再来。结果回家打了一缸子冰糖水,说补补身子,才吹着喝了一口,爆炸声就把他掀翻在地了。一大缸子滚烫的水倒在脸上,用手一抹,竟然抹下一块皮来,但命保住了。此后,这人就被传得神乎其神,虽没了脸皮,却是命大富贵之人。他甚至从此改行算命,成了“吕神算”“吕半仙”。尤其是“存贵”二字,简直是得到了活灵活现的现实版演义。一时间,他竟声名鹊起,成了许多显赫人物的座上宾。当然,也多有失算的时候。尽管如此,高接远送,以致头等舱出省、进京的机会也不老少。并且身边总簇拥着几个中年妇女。他随手画个符,或用毛笔写个福禄财寿(“禄”和繁体“寿”字还常写错),有时也“难得糊涂”“道法自然”一番,顿时,围观者就眉飞色舞地鼓起掌来。墨迹未干,也都以数千数万元不等的价格,被“钱多,人傻,速来”者一抢而空。总之,在天灾人祸包括战争、瘟疫面前,死了就净白死了;活下来的,往往能获得超过人生预期难以想象之数倍的意外收成,这大概就是命运了。
单说那晚还有一个骑自行车,半夜急急慌慌路过北斗村的奔丧者,也被炸飞出几十丈远,大半截都被埋进了河沙里。总体亡者就是六人了。一些人虽保住了命,却锯了胳膊锯了腿。比如温如风的丈人爹花存根,右腿就被连根截断,从此只剩一条腿。
那天武东风现场处理完伤员运送和无家可归者的临时安顿,就回到镇上召开了紧急会议。
事件的主角孙铁锤从省城也赶了回来。
洞室松动大爆破的专家组,都悉数到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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